1913年3月20日，新生的民国政府农林总长、国民党首领之一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被人刺杀，举国震惊。宋教仁刚刚参加了参众两院的选举，在选举中国民党获得多数席位，根据《临时约法》，获得多数选票的政党首脑可以组织内阁，为国务总理的当然人选。宋教仁在选举后的一段时间里，意气风发，在各地发表演讲，对袁世凯政府进行了较多的批评。在他被刺杀后，上海英法租界巡捕房很快就抓获了指使者应夔丞（又名应桂馨）和开枪的凶手武士英，并在应夔丞家里查获了大量的电报、信函以及两本发电报用的密码本，其中有很多是应夔丞与内务部秘书洪述祖之间的往来电报与信函，还有来自内务部的密电码本，由此又牵扯到洪述祖及他的上司、国务总理兼内务部长赵秉钧。

革命党人大多怀疑洪述祖是受赵秉钧指使，而赵秉钧又是秉承袁世凯的意图。赵秉钧虽在报上登文辩解，但没有接受上海检察厅的传讯到庭对质，而洪述祖又逃到青岛德租界逃避审判，凶手武士英又在监狱死亡，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得革命党人及部分媒体都认为袁世凯和赵秉钧就是杀害宋教仁的幕后主使，革命党和袁党在报上进行了几个月的论战后无果，孙中山领导国民党人发动“二次革命”，但不久被袁军打败，袁世凯当选正式大总统后干脆废除《临时约法》，解散国会，后又修改约法，复辟帝制，新生的共和国夭折。

一、百年迷案

百年以来，不少历史学者在著述中提到民国初年这一影响重大的案件时，大都认为袁世凯是幕后黑手。也有部分学者认为缺乏相关证据，此案成为百年悬案。所幸该案证据材料极多，且至今都保存在中国第一、二历史档案馆、北京市档案馆和北京大学历史系藏档，北京大学教授尚小明先生经过多年分析考证，探幽抉微，使得百年迷案得以再现。他认为该案复杂之处在于几乎所有人都把宋案等同于刺宋案，以至于研究者都走入了误区，而忽略了英法租界本已收集到的大量证据材料之中因相关人员认为与刺宋案无关的证据材料。

1913年4月16-17日，上海英法公廨将凶犯及该案证据材料移交给中方，各方均有多名律师在场，最重要的证据上还有该案在公廨预审时江苏都督程德全、黄兴及交通部特派员陆惠生在其上按的指纹，以防他人替换。4月25日，程德全和江苏民政长应德闳撮要公布该案53件证据材料，以铜版纸印刷影印件，而非仅仅叙述证据内容。但是，由于该案证据材料特别多，移交和封存手续又比较复杂，接触到证据的程德全、黄兴、陈其美等都未必是专业人士，公布的53件证据主要是与刺宋案有关的证据，而遗漏了一些其他方面的重要证据。虽然报界对这些证据以及其后的审判进行了全方位的报道，反复进行分析和论证，革命党人和袁派还进行了持续地争论，互相指摘对方为凶手，法庭的审理也长达数月，但还是未能弄清所有证据之间的关系。该案的前因后果未能形成完整的逻辑。在这些证据材料中，两个关键人物洪述祖与应夔丞之间还存在着很多与暗杀无关的行为和事件，把这些行为和事件联系起来通盘进行分析，能够形成完整的脉络，从而可以得出事实真相。

二、嫌犯情况

洪述祖生于1859年，幼年孤苦。青年时曾考中秀才，颇有才能，但其后科举不顺，曾担任左宗棠和刘铭传的幕僚，因侵吞公款被革职。其后他投奔同乡盛宣怀，被派到朝鲜办理电报事务，结识了袁世凯。他后来还多次担任幕僚，并曾担任汉口第二警察局总办、井径矿务局总办等，论才干他属于能吏，但习于贪图享受，不久又被革职。袁世凯被罢职后，还跟他保持着联系。辛亥革命爆发后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任命赵秉钧为民政部长（当时的民政部或内政部掌管警察局），洪述祖为秘书，参与机要，据说清帝“退位诏书”就是洪述祖起草的。后来南北议和，袁世凯做了临时大总统，洪以“革命元勋”自居。虽然袁世凯将其视为心腹，让他担任了秘密警察头目的角色，可以出入总统府，但因他名声不佳，正式职务仅为内务部秘书，他并不满意，还因为招权纳贿与上司赵秉钧之间有矛盾。

应夔丞的经历跟洪述祖同样复杂。他比洪小几岁，曾学刑名之学，担任巡捕，在芜湖做缉捕营管带（相当于营长），后来袁世凯族弟袁干卿曾委任他为江苏印刷局坐办，因其名声不佳被撤差。后来捐了个候补知县，又被人参奏革职。应夔丞遂以“反清志士”面目出现，曾筹措经费、运送军火接济革命党人。辛亥革命后他在陈其美的沪军都督府担任谍报科长，护送孙中山到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担任总统府卫队长兼庶务长。据他自己说，上海的房租、供应上万元都由他承担。他也以对革命有功自居，但后来陈其美发现他行为不端，又吸鸦片，将其革职。他就联络长江上下游青红帮及公口党徒，成立共进会，自任会长。因民初已有结社自由，帮会势力发展很快，逐渐成为危害地方的组织，其手下人还参与了武昌的马队暴动，应夔丞因此遭到副总统黎元洪的通缉。

共济会的恶劣影响引起袁世凯的注意，1912年9月，他密派洪述祖去南方调查，收抚或取缔。洪应两个经历相似、都很能干、自认为有功却又心怀不满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在张绍曾的介绍下，两人一见如故，很快称兄道弟。洪想借收抚共济会博取功劳，借机纳贿；应则想利用其势力，向政府谋求官职，同时索取遣散费及其“在革命活动中垫付的费用”。当年10月，洪带应去南京面见程德全，程德全得知收抚应夔丞是袁世凯之意后，同意让他担任“江苏驻沪巡查长”，每月给津贴1000元，并电请袁世凯每月给应津贴2000元。洪将这一情况向赵秉钧作了汇报。袁世凯给程德全复电，对其处置办法表示赞同。洪还请程德全出面向黎元洪致函，取消对应的通缉令，并将自己用的“川密码本”交给应使用。又写信指示应撰写解决共进会的条陈，上呈总统，并让他提供革命履历，以便帮其“叙勋”，谋求中央加委的职务。两人商量由应先向中央索款3万元，其后洪多次催应北上。11月底，洪函告应国务院已决定拨款3万元，让其尽快来京。应夔丞于1912年12月到北京，见到了袁世凯，袁批给其遣散经费5万元，应写有领款凭据，上呈经费开支节略，到内务部领取。应又通过洪向内务部领取了中央拨付的3个月津贴6000元。洪这么卖力地为应争取利益，应自然懂得回报，洪应该得了不少好处。1913年1月，应又面谒赵秉钧，请求发给国务院密电码本，赵派人给了他一本，让他有电可直寄国务院，表明之前他与洪的往来函电赵并不知情。

三、宋案经过

就在洪述祖与应夔丞交往的这段时间，上海出现了由部分激进国民党人组成的“欢迎国会团”，主张自行确定国会开会地点，自由制定宪法和选举总统，目的在于反对袁世凯走向独裁做准备。由于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形势大好，此时出现欢迎国会团，袁世凯甚为惊慌。洪见有机可乘，乘机运动当局，获得袁世凯“特委”，南下调查真相。洪向袁提到应是可用之人，得到袁认可。两人于1913年1月南下，准备借解散欢迎国会团攫取私利。他们到上海后，收买了一家国民党人办的《民强报》，应本人还写了一篇《制定宪法之必要》，鼓吹宪法应赋予总统“解散议会之权”，操弄宪法起草。又收买了江浙两省一些国民党议员，但发现欢迎国会团只是一些激进分子参加，孙、黄等人并不赞成，主张解散。应发电报给赵秉钧报告此事。两人搞大钱的目的没有达到。

2月1日，洪回天津后给应写信说，“大题目总以做一篇激烈文章方有价值也”，让他弄点事出来。次日又写信说“要紧文章已略露一句，说必有激烈举动。吾弟须于题前迳密电老赵索一数目”，意思是要搞点大事才能向国务院索取巨款。应乃向国务院发了一封密电，称其正在构陷“孙黄宋”，“已向日本购孙黄宋劣史、黄与下女合像、宋犯骗案刑事提票”，用照片印十万册，拟从横滨发行，并暗示需款30万元。他准备以构陷“孙黄宋”向中央索取巨款。所谓“宋犯骗案刑事提票”是宋教仁在日本期间曾因一本书的发行打过著作权官司，但该案后被撤销，应未能弄到“刑事提票”，他向国务院发电暗示需要30万巨款，已不乏讹骗嫌疑。其后洪接连四次发函要应尽快将“宋犯骗案刑事提票”寄来，以便索款，但都没有结果。他们想以解散“欢迎国会团”和构陷“孙黄宋”搞大钱的行动都落空了。但洪并不想停止计划，眼见宋教仁在全国各地的演讲引起巨大反响，国民党组阁的呼声越来越高，他准备搞一个更大的行动：暗杀宋教仁。

清末民初暗杀事件并不鲜见。有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李沛基炸毙广州将军凤山，温生才枪杀广州将军孚琦等，连汪精卫、秋瑾、蔡元培等都曾参加过暗杀活动。袁世凯被清廷任命为总理大臣后，与革命党议和，清廷少壮派十分不满，成立以良弼为首的宗社党，反对议和。袁世凯也曾暗中利用革命党人彭家珍刺杀良弼，使清廷恐惧万分，不得不宣布退位。所以洪的想法在当时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只不过革命党人搞暗杀是为了推翻满清，而洪是出于私利而已。

1913年2月27日，洪述祖将家眷由北京带回天津安置。3月6日，写信给应，以国民党人邓家彦被人杀害在《民强报》上“登其死耗”为例，向应发出指示，说如果宋教仁“或有激烈之举（譬如邓系激烈，似较好办），方可乘机下手也”。3月7日，洪让人匿名向《新纪元报》投送批驳宋教仁演说词的文章，攻击宋教仁“以将来之总理自任”，“思攫现政府而代之”，宋教仁在报上反驳，引起很大反响。洪面见袁世凯，说“总统行政多所掣肘，何不收拾一二人，以警其余”，这是挑唆袁世凯杀害国民党领袖，同时他作为袁的秘密警察头目，也有请示之意。袁世凯没有同意，说“反对既为党，则非一二人之故，如此办法，实属不合。”但是洪没有停止计划。应在3月14日发出“寒电”向洪报告：“梁山匪魁，顷又四处扰乱，危险实甚，已发紧急命令，设法剿捕”，杀宋计划已箭在弦上。

此时宋教仁不仅是农林总长，还是国民党领袖之一。洪唆使应刺宋却没有提前支取款项。应在上海与日本藤木商会商谈帮其购买公债券之事，约定以“六八折”购买政府公债350万元，应夔丞扣留一成作佣金。应致电给洪提出此事，想以此变相获得杀宋回报。洪致电给应，称“恐折扣大，通不过”，另一方面假托中央名义，提出“燬宋酬勋位”，作为替代方案。应之前曾想获得勋位，但此时表示对“酬勋位”不感兴趣，洪于3月17日发电给应，称可购买六厘公债，并谎称“债票特别准”。3月18日发电催应：“寒电应即照办，倘空言，益为忌者笑。”19日再次发电催促：“事速进行。”3月20日晚上10点40分，应雇的凶手武士英在沪宁火车站连发三枪击伤宋教仁。3月21日9时应给洪发出最后一封电报：“匪魁已灭，我军一无伤亡，堪慰。望转呈。”3月22日宋教仁伤重不治死亡。

四、宋案结果

宋教仁被刺案发生3天后应夔丞和武士英即被抓获，查获大量证据。洪述祖逃到青岛德租界躲避。3月28日，赵秉钧得知国民党人在演说中影射他与宋案有关后，面见袁世凯，要求辞职到上海与凶手对质，但袁不同意。因查获的大量函电已把洪述祖牵扯进去，且有应发给国务院的电报，其中有洪应对付欢迎国会团、操弄宪法起草，以及应欲构陷“孙黄宋”的事情，如果公开对袁不利。洪述祖能在案发后逃离北京，到青岛躲避，也有袁世凯的纵容，他既不欲洪落案，也不愿赵去对质。后武士英在监狱暴毙，虽经化验无中毒迹象，系死于急性肺炎，但因宋案尚在审理中，有人怀疑其系被灭口。

程德全和应德闳将宋案证据撮要公布后，岑春煊、伍廷芳、李经羲等人曾发表通电，认为该案“词连政府”，赵秉钧应出庭受质。上海地方检察厅向赵发出传票，赵以生病为由拒绝。1913年7月12日，“二次革命”爆发。应夔丞趁南北两军在制造局酣战时越狱逃走。后二次革命被镇压，1913年10月10日，袁世凯就任正式大总统，取消国民党议员资格，并下令通缉。以为杀宋是中央意图的应夔丞认为机会来了，要求为自己和武士英平反。因未有回应，应又到北京邀赏。在京期间出入八大胡同，招摇过市，被袁世凯派人刺杀身亡。赵秉钧在二次革命后被批准辞职，后任直隶都督。赵本来身体虚弱，又长期吸鸦片，于1914年2月病故，但也有人怀疑他被袁杀害。

洪述祖在青岛躲避，一战爆发后青岛租界被日军占领，洪失去保护，逃到上海。1916年6月，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后死去。洪述祖在上海涉诉被人发现，后于1919年被判处绞刑。

与宋案有关的人员均已死亡后，本案也没有弄清真相。经本书作者尚小明梳理该案全部证据，精微辨析，可以发现洪应两人实为真凶，洪系主谋。两人均颇有能力，自认为有功于民国，却没得到相应职位而不满。两人虽自命对革命有功，却无革命精神，习于贪鄙，成为小人，为了私利而依附袁世凯从事阴谋活动。袁世凯利用洪应对付欢迎国会团、操弄宪法起草及构陷“孙黄宋”的行为确实不光彩，也可以说很卑鄙，但袁在没有撕破面子之前，面对革民党人及媒体的舆论攻势，直接将其指为宋案的幕后黑手（当时有十余家大报连篇累牍地报道该案），袁没有钳制舆论，也没有抓捕记者，没有宣布革命党非法，或屠杀革命党人。直到“二次革命”爆发，双方才撕破了面子，形势急转直下，袁世凯解散国会，开始搞独裁，直至复辟帝制，共和夭折。

“二次革命”失败后，孙中山在日本重组中华革命党，要求党员必须按血手印向自己宣誓效忠，连黄兴都受不了，两人分道扬镳。13年后国民党主导的北伐成功，蒋介石更是直接建立独裁政制，革命党人提出的民主共和都被抛弃，令人叹息。推本溯源，不能不说与宋案有莫大的关系。